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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言抒我心,我手写我意,无意冒犯,口下留情!

魂梦千遍难重逢

有多位角色逝去,全是刀!多线be!共情力强的朋友记得备纸巾!!!


标题反用北宋·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词句“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


注:没看过原著,仅看过部分剧集,魔改剧情,私设、ooc、bug致歉,不喜勿喷,谢谢理解!


是篇万余字长文


正文如下↓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唐·李群玉《自遣》


长云遮日,暮雪携风,玉竹成青琼,寒霰落发间,空寂迷蒙。

萧元漪望着周遭景致,一时间心中涌出了诉不尽、却又道不明的万千思绪。


真可谓茫茫人间雪白头,黄泉碧落无处见......

萧元漪啊萧元漪,莫要再如此痴痴贪恋那幽梦中的欢愉了,你寻不到她,也觅不到他……

现如今,你也已然逃离那座都城了,便放下吧......


许久,听着隐约入耳的窸窸窣窣之声,萧元漪回神,从双目的一层云雾中可依稀看得出是村落里的几个烂漫可爱的孩童在不远处的山麓下踏雪嬉戏,故而不禁无意识地挂上了一记淡淡的微笑。

正觉着那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垂髫小女娘真像自家嫋嫋幼年之时,理智倒是很冷漠、很懂时机地回归,在不断地反复地提醒着自己——那不是你的嫋嫋,不是!

萧元漪,你失去她了,你永永远远失去她了!

你并不是在宫门离别之时才失去的,只是愚钝蠢笨的你那时才发觉罢了。

你当年抛下了襁褓之中的她,从那一刻起,她便注定与你分离了,她早已不是你的女儿了!

你根本没见过她的少时模样,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你的想象罢了!

你一厢情愿地付出、固执偏激地阻拦她展翅,最后却又要奢求她的怜悯,你又算什么东西啊,萧元漪!

“唔......”想到这,萧元漪突觉心口处一阵绞痛,一瞬没了力气,跌坐在幽篁一隅的一处苍岩之上,吐出一句听不见声音的呼唤,“嫋嫋......”

世人皆言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可忆起那往昔,却仍是会有那锥心入骨的伤痛。

随着一股热流从口中涌出,萧元漪眼前好似再一次浮现出了那一卷又一卷沉重不已、尽然灰黑的画卷。




“什么叫不成了?怎么就不成了呢!?!”

程始在正堂,顶着一双已哭红的眸子,几近歇斯底里地面对着眼前请辞的医师。

——“老身如实相告,还望曲陵侯见谅,请提早准备后事吧。”


而后,程始望着自家次子程颂送医师远去的背影,懊丧至极地倚坐在廊下木柱处,自喃道:“我家嫋嫋怎么就、怎么就......”

而此时的萧元漪,其实早已从程少商房中走到了自家夫君身边,她只是望着眼前人万分颓然的侧影,半句话也说不出口。许久,才微启那些许苍白干涩的唇,带着因连日寸步不离照顾与操劳以及难以名状的急火而形成的嘶哑之声,轻唤了一句:“夫君......”说着,也半跪下来,温柔地用手轻抚着自家夫君的肩,安慰着他那早已溃败的心理防线。

“夫人......”程始努力吸了吸鼻子,抑制住哭腔,握住了自家夫人有些发凉微颤的手,“夫人,为夫、为夫从没想过,竟有一日真的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为什么,老天要带走咱们的嫋嫋啊!”

萧元漪虽预料到了眼前人的话语,可是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她的悲痛又怎么会比他少?

嫋嫋可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唯一一个女娘啊,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是一片狼藉呢?

故而,萧元漪索性完全跪在了这薄雪微化的冰凉刺骨的地上,侧搂住从前那个时时抚慰自己、坚若磐石,而如今却像是个戳尽伤处的大孩子一般的人儿,默然。

当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靠在自己怀里的人儿泣不成声。


是啊,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少者夭殁而长者衰存啊?天数便是这般难测?神佛便是如此护佑苍生的?当真是命理不可推,寿不可知啊!

为什么啊!我的嫋嫋遭的罪、受的苦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要这般对待她?

老天啊,你若是怨恨世间众生,你大可冲我来,拿我抵命啊,我何曾怜惜过我这衰颓多病的身躯啊!为什么,为什么要带走我唯一的女儿啊!


“夫君,保重好身子,嫋嫋会好起来的......”这是萧元漪难得的说谎,亦如方才在自家女儿床榻前一样。

“元漪......”程始平复了些许悲怆无比的心绪,为自家夫人擦去挂在脸颊的泪痕,一反常态地笑了一下,“元漪从不说谎的。”

“夫君,来......”萧元漪也只是挤出一丝苦笑,扶起了程始,“去看看嫋嫋吧,想来嫋嫋定有话要与自家阿父说。”

萧元漪清楚,自家嫋嫋会与慈父诉心事留话语,可定然不会与自己多言,终究是自己伤她太深了。

而话音刚落,夫妻俩只见下人慌忙地跑了过来。

“家主、女君,霍…霍将军求见。”下人仓皇地埋下头,毕竟前两日便是因程少商言不愿再见霍不疑,程始才下令不许霍不疑踏足府上的。


即便那日宣后薨逝,大雨之下,是他送她回府的。


“这个竖子,他还敢来?”程始瞠目道,愠色在布满血丝的双眸下更显深了几层,“若非圣上之恩,我程氏又怎愿轻易饶过他!”说着握紧了衣袖。

萧元漪知程始之意,轻轻握住了自家夫君那握紧的拳头,“将军当心身子,与其置气,甚是不值。”语毕,不禁叹了口气,“将军先行回房探看嫋嫋吧,妾代将军前去”,说着再一次握紧了程始的手。

程始对上萧元漪坚定的眸色,虽心中微微犹疑,但面上仍点了点头道:“好,那为夫先去看嫋嫋”,说着也回握住了萧元漪的手,补了一句:“夫人也当心身子。”

“妾知道了”,萧元漪说着,温存地笑了笑。

随后,夫妻二人转身、各自换了容色,相背徐行。



曲陵侯府正门

“颂儿!”萧元漪望见府门口险些与霍不疑兵戎相见的自家次子程颂,心中一紧,赶忙趋步上前,呵斥道,“退下!”

程颂闻声回身,收了剑,应诺了一声,便退至自家阿母身侧。

可是细细打量,霍不疑一身玄色,早已卸了随身的刀剑以表诚意,他那双深邃而清澈却又满含悔意与不舍的眼眸,倒是真真令萧元漪有些许不忍。

“霍将军,我儿多有失礼,望请见谅。”萧元漪上前一步行半礼致歉道,同时正视眼前这个威名赫赫、当真不失霍氏豪气的少年将军。

毕竟,若是双方真动起手,他霍不疑当真硬闯进来,莫说自家颂儿了,就算是自己与自家夫君程始联手,也未必能制服得了他。

也是在眼前这不输儿郎英勇的女将军打量自己时,霍不疑也端详着眼前来人——即便此刻已鬓发微霜、身形消瘦、容色憔悴,也不禁会感叹她确实如这些年传闻中所言的美丽且不失英气,端庄而威严,只不过此时自己只是心心念念她膝下四娘子程少商,如是开门见山道:“程夫人言重了,还请夫人准子晟再见少商一面。”说着,行礼。

萧元漪长叹了口气,不退反倒是上前了半步,正色道:“霍将军既已与我家小女解除了婚约,便再无瓜葛了。这外男与内宅女眷,不宜相见。”

“程夫人,子晟深知对少商不起,还望夫人海涵,允子晟再见少商一面。”霍不疑自是料到了眼前人的措辞,不为所动,仍旧恳求道。

看着眼前人执拗却又彬彬有礼的君子模样,萧元漪倒是一股火涌了上来,“霍将军真当我萧元漪是菩萨在世还是铁石心肠铸就,竟望我海涵?”萧元漪双目通红,愤恨地指着霍不疑道,“我虽是个不合格的阿母,但至少也是个母亲啊!你在大婚前夕抛下我女儿,你望我海涵?五年了,我心知你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为,可是,若非感念圣上恩遇,若非你与嫋嫋情意深重,我萧元漪就算是赴死,也早就刀剑加于你身了!因此,霍将军,即便你舌灿莲花,我也不会让你踏入程家半步的。”

“程夫人......”霍不疑自知程始夫妇二人怨怼自己之心,不过也确确实实没料到眼前人竟会在相谈仅仅两句之后便如此悲愤,再联想到萧元漪难掩疲惫的神色,故而也猜得到定是少商情况不好,不禁有些语气急促地问道:“敢问程夫人,少商如何?”

“承蒙霍将军挂念,我家小女自有家中人照拂,便不劳您费心了。”转眸间,萧元漪稳了稳有些颤抖的身躯,恢复了些许往日当家主母的神色,如是说道。

“程伯夫人......”

“不必再多费唇舌了,霍将军,请回吧!”萧元漪打断霍不疑的话语,“你与嫋嫋,缘分已尽,好聚好散……作为一个长辈,我也望霍将军你觅得良人,平安顺遂地相守一生。”说完,便示意府中下人关门,转身拂袖而去。

“程...”霍不疑一时间语塞,身体倒是不自觉地上前一步。

程颂再拦:“霍将军,如今舍妹已不愿再见你,莫要固执强求了,请回吧。”

“少商,不愿,见我......?”霍不疑听着眼前人的话语不可置否,不禁在心里念叨着。

是啊,她程少商最恨别人弃她、负她,就连自己的生身血亲也不曾原宥,又怎么可能会原宥自己呢?

望着徐徐关闭的曲陵侯府大门,霍不疑颓然呆立,耳旁仿佛听到了他的心上人儿与自己决绝的话语——“霍不疑!你记住,不是你不要我了,是我不要你了!”



廊下,程颂扶着面色苍白有些克制不住颤抖的萧元漪向程少商闺房走着,关切道:“阿母......您好几日没合眼,去歇歇吧,嫋嫋那儿有我和萋萋呢。”

“阿母没事,”萧元漪微微摇头,拍了拍自家次子的手背道:“颂儿,你让阿母尽尽心吧,就算是阿母一厢情愿也好,自我感动也罢,阿母只有嫋嫋这么一个女儿,就让阿母再看看嫋嫋吧。”转而望着自家次子与自己同样闪着水光的眸色和那左右为难之状,苦笑了笑:“阿母心里清楚,嫋嫋恨我远胜于恨霍不疑......这孩子只是不想让心爱之人看到自己如此病弱之态罢了,她的心里是装有他的。阿母不去搅扰嫋嫋,就在一旁看看就好。”

“阿母莫要如此说,嫋嫋怎会嗔恨您呢?”程颂望着自家母亲破碎的眸色,如是安慰道。

萧元漪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多做回应,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窝心的话语,“她恨我、怨我,皆是理所应当,是我不配为人母......”


行至程少商闺房门处,可听得房中依稀交谈的话语

——“阿父……”

程始听得自家嫋嫋虚弱无力的一声呼唤当即红了眼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安抚道:“阿父在,嫋嫋,阿父在……”

这声五年未听到的关切却又略带哽咽的回应,倒是令程少商鼻尖一酸,她倔犟地笑了笑,只觉得自家阿父的手甚是厚实、甚是温暖,下意识也回握住,缓缓道出心中所想:“想来……前几年打的那口棺材……应当还在……阿父不必再多耗费了……”

“嫋嫋……”程始听此更是难过不已,但为父的坚强又令他努力克制住哭腔,道着善意的谎言:“嫋嫋定会好起来了……莫要灰心……”

“嫋嫋不是小孩子了……阿父不必瞒我……”程少商看着眼前人不善说谎的样子,笑出了声,眸色间是看淡生死的沉静。

伫立于门口处的萧元漪听此不禁身躯一颤,落下泪来,她说不清楚那心中的绞痛感是旧疾还是心伤悲怆,才不过桃李年华的自家女儿竟已对生死如此淡然,对世事无常如此漠然,这般的成熟稳重不要也罢……


“阿母!”程颂只觉内侧的人儿忽而一抖,“阿母……您怎么了?”

“没事……”萧元漪深吸了几口气,忍住哭腔,轻轻抹了抹泪,“颂儿不必担心,阿母没事。”

闻得话语声,程少商望门外努力探看了一眼,说来也是奇怪,自己明明最不愿见她,明明心里是记恨她的,可是偏偏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后却又想和她说说话,哪怕是被她骂一顿,或是顶撞她几句,甚至和她最后吵一架,故而轻轻唤了一声:“阿母……?”

“嫋…嫋?”萧元漪一时间有些懵,她从不曾想已然陌路的女儿竟会主动唤自己,连忙扯出一记温存的笑意,缓缓回应道:“阿母也在……都在……”说着,犹疑地走到自家女儿的床榻边。

程少商看着自家阿母泛红的眼圈但嘴角倒是仍带着笑意,有些恍惚。

——我难道不是在做梦吧?

我阿母对我笑了?她对我笑了?

她怎么对我这么温柔了?

也对,我毕竟快死了嘛……

想到这,程少商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道:“阿母,嫋嫋这般不孝之女,日后再不会惹您烦心了……您不必为嫋嫋伤怀,保重好身体,您与阿父定会和顺安康的……”程少商说着,可是从心而言她却不敢也不忍看向萧元漪早已破碎的眸色。

“嫋嫋……?”萧元漪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什么和顺美满,什么安好康健,阿母没有女儿,这个家没有嫋嫋,算什么圆满!

可是诸如此类的话语,萧元漪偏生一句也说不出来,她有时候真恨自己这别扭的性子。

许久,萧元漪只是垂下眼眸,哽咽道:“嫋嫋,阿母对不起你……阿母,不配做你的母亲……”

程少商听着,含着泪又笑了笑,她心里已料到了眼前人的回应,再看着她五年来清减许多、早已没了傲气的姿态,心里说不上爽快也谈不上原谅,只是煞是体面周全地回应道:“阿母您莫要自轻自贱,如若阿母抛下阿父、抛下家中人不管了……嫋嫋是不会原宥您的……”

抛下……?抛下……!!!

全是因果报应啊!

清醒活着的人最为痛苦,嫋嫋,你当真恨阿母至此?

萧元漪再次呆愣住,半晌,装作听不懂话中深意,点头回应着:“好……阿母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家中人的。”

或许是诉尽心事,程少商好似释怀地笑了笑,缓缓闭上了疲倦而沉重的双眼,“阿父阿母去歇息吧……嫋嫋,再睡一会儿……”

“好,嫋嫋歇一会儿吧,阿父阿母不走,陪着你呢……”萧元漪再一次热泪模糊了视线,握住了一旁程始的手,如是安慰道。

程始看着自家夫人的侧影,抑制住上涌的泪意,也补了一句:“嫋嫋睡吧,阿父与你阿母都在呢……”

程少商听到了,却没做回应,但眼角落下的一滴泪,说明了心意。

这双亲迟来的爱,迟来的陪伴,终究毫无意义。



翌日午后

“善…见……”

“善见?袁…善见,是吗?少商!”万萋萋一瞬清醒,努力辨别着床榻上人儿的呓语。

“少宫,快去,派人请袁公子来……快去!”萧元漪听得萋萋这句话,眼眸也忽而一亮,抬眉见轻轻搂住自己的程始点了点头,如是吩咐道。

其实说心里话,萧元漪和程始曾经最希望自家嫋嫋能够嫁予袁慎为妻的。

虽说他严厉嘴毒了些,但心里是当真在乎、当真疼惜自家女儿的。

只是可惜,事到如今,一切亦是无意了。

这情与爱、缘与分,最是难捉摸,最是难求。



萧元漪有些呆然地坐于廊下,当她看到那负有翩翩白鹿山才子之名的袁慎满目悲怆却又带着些许深情的神色朝自己与程始匆匆行了礼后,一改稳重身姿,冲到自家嫋嫋榻边的时候,她的心里确实更是难过了几分。

善见,善见,终是不见……这是多么的心痛啊……

佛家讲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可是,这世间的离恨愁苦,如何得渡啊?有情人哪里皆能终成眷属?阖家又哪里能尽数团圆?


“程将军、程伯夫人,保重身体……善见告辞……”

话别了许久,萧元漪再一次望见袁慎时,日色已渐沉,天边零落了几点星。

耳边闻得这句安慰,萧元漪从眼前人难掩的眸色中看出了心伤,看出了难舍,也看出了和那霍不疑眸中一样或说是更甚的悲痛。

“多谢善见公子前来,保重……”萧元漪如是回应道。



许是心愿已了,也是在袁慎辞去后未多时,程少商便香消玉殒了。

——“皇后,少商来寻您了……您莫要走得太急……”

神谙自由了……

嫋嫋,也自由了……



丧仪一切亦然如众人所想,是强撑着经受丧女之痛、摇摇欲坠的身子的萧元漪一手打理的。

后来,在少商入土为安后,也是在府中众人目睹之下,萧元漪呕血倒在了程始怀里,这一睡便是好几日。

作为程家家主的程始也是身心俱疲、神色憔悴,在主母萧元漪倒下后的第二日也同样病卧床榻许久。


而那霍不疑也因少商的离去而万分悲痛几乎是没了半条命,这还是文帝想尽办法遍寻名医的结果。

折腾了一载有余,文帝最终还是心软了,依了他霍不疑之愿,放他去西北,再不返京。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将军,人老了总要有个照拂自己的人做伴,如若妾先走了,便再娶一房新妇吧……”萧元漪无力地靠在床榻边,摩挲着坐于身侧的自家夫君程始的手,缓缓说道。

“傻夫人,说什么呢,不会的……不会的……”程始赶忙拦下自家夫人的话,他是万万不舍得她的,“元漪不是答应了嫋嫋,要照顾好自己,要好起来的吗?”

萧元漪听此话语,扯出一记算不上笑的笑意:“是…是啊……”脑海中十分应景地回放着昏睡时梦中的自家嫋嫋对自己所说的话——“萧元漪,你要活着,你不许死!不许!”

程始望着自家夫人怆然且含着水光的眸色,许久也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嫋嫋离世几月,自家夫人与自己已然好似苍老了好几岁。


“夫人,说不定,是为夫走在前呢……”半晌,程始挪了挪位置,轻轻搂住了自家夫人。

“将军莫要说这般玩笑话!不会的……”,萧元漪心中一惊,她又何尝舍得失去他?

经历了丧女之痛,那原本如山如松屹立不倒的坚韧身躯忽然也垮了,萧元漪看着程始难掩憔悴的容色、同样消瘦的身躯,她突然深切体会到了这光阴岁月流逝的可怕,她真的、真的害怕再也见不到他。

其实,最初嫁予他程始时,萧元漪并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可经过这多年的磨合相处,享受着他虽然笨拙但却实在的偏爱与体贴,萧元漪承认,她爱上他了,她离不开他了!如果可以,她愿意生生世世陪伴在他身侧,做他怀里的女娘、感受他的温暖,唤他一声又一声夫君,听得他时刻都有的回应。

“夫君,答应我,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好,那元漪也要答应我,照顾好你自己,好吗?”

“好……”



可是偏偏造化总是这般弄人、上苍总是这般无眼!

那时的萧元漪是如何也不会想到,过了不到一年,程始的那句无心之戏言竟也成了真。


“夫人,不成想,为夫竟一语成谶了......”程始说着,扯出了一记苦涩的笑意,他自己也不曾想自己会真的走在自家夫人前面了。他心里清楚,以自家夫人的脾性,独留她一人,那是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

“将军……”萧元漪跪在床榻前,紧握住了自家夫君的手,呜咽声淹没了所有的言语。

她不曾想他会走在自己前面,她也不曾想唯独这一次她没有陪他远行,他却不慎意外坠马,新伤叠旧病,便再没能起来……

“元漪……”程始轻唤了一声,努力抬起手克制住颤抖,轻柔地抚摸着自家夫人短短几日又添了许多皱纹与疲倦的脸庞,透过眼前一层有一层的水雾仔细端详着自家夫人早已哭肿的双眸,他对此时衰弱无力、动弹不得的自己万分懊丧,他好想、真的好想抱住他的爱妻,他最舍不得她哭了,“元漪,对不起啊……为夫……为夫…”程始明明满腹话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哪里舍得与她长诀啊!

萧元漪一手握住了眼前人的左手,一手搭上了眼前人摩挲着自己脸颊的右手,带着哭腔回应着:“将军……莫要说了!妾知道,妾都知道……妾会侍奉好君姑,会照拂好二弟三弟,会照顾好孩子们,会守好这个家的,你放心……”萧元漪说着,也半回首,看了看身后跪了一屋子的小辈们,她清楚他在惦念什么,作为他的发妻,作为程家主母,她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谢谢你……元漪……”程始听着眼前人的回应,心里充满感激但却又万分疼惜,她的身上背负太多了,“不过……其实为夫,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元漪你了……日后,为夫不在了,定要保重好身体……孩子们都长大了,你完全可以自私一些……做你自己,做萧元漪就好……”

“多谢将军体谅妾,妾会珍重的。”萧元漪早已泣不成声,果真只有他最知自己,最疼惜自己了。



翌日拂晓时分,程始在萧元漪怀中安然辞世。

而萧元漪也是破天荒地没了所有的周全礼数,搂着已然没了余温的那具身躯多时,最后含着泪在那早已发白干涩又冰冷的唇上落下一吻,与自家夫君做最后的告别。

“将军、夫君、吾之至爱,来生再聚吧……”



时至深秋,萧瑟西风卷残叶,更添霜寒与悲愁。

从前那几年病重难愈,至今时而复发,总以为自己会先离他而去,可却从不曾想,却是他先与自己诀别。房中案上那几卷一字一句早已工整地写好的留给他的细心嘱咐、时刻唠叨,最后竟变成了留给自己的札记。

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又犯了怎样的错,老天竟要如此惩罚自己!?!早年双亲殒命、家门破败,中年丧女丧夫、病疾缠身,老天爷啊,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啊?

萧元漪好想一刀了断自己,可是她答应了自家嫋嫋不可以抛下家中人不管,她也答应了自家夫君会侍奉好君姑、照顾好这个家的,既然有了这样的承诺,她不配死也不能死。

几日后,在深夜里惊醒的萧元漪看着房中如旧的陈设,紧紧抱住程始的贴身佩剑悲恸欲绝、肝肠寸断。

以后,夜半醒来,再也不会有人搂住自己,笨拙却又温存至极地安慰着“元漪莫怕,为夫在”了……

“夫君……元漪,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来得及和夫君你说呢……下辈子,早些来娶我,好不好?”



垂老之年经历了骤然失去长子之痛的程老夫人,也在程始走后缠绵病榻,不过半年,便饮恨吞悲而终了。

“元漪啊,这些年,我,我对不住你……也对不起嫋嫋啊……对不起……”

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程老夫人在临别弥留之际,终是吐出了这句诚心诚意的道歉,只可惜,太迟了!她换来了萧元漪的原宥与体谅,可再也不会知晓自家孙女的真心所想。



短短两年,丧女丧夫又别君姑,萧元漪当真尝尽了这世间疾苦,她拖着一副衰朽之躯,明明苟延残喘却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真痛定思痛、断肠百苦。

自家嫋嫋那句话,看似是句祝福,实则对于她而言倒像是一句诅咒,而这诅咒却又是令人称奇的灵验,使她在一次又一次明明已一脚踏入九泉却又奇迹般地生还。

从前那“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的珍惜与体悟成了讽刺与厌恶,那时的她撑着病痛折磨的身躯只为盼女归来……可现如今,送别一位又一位至亲,她又何尝不希望长眠长辞之人是自己呢?

——果真,活着的人、留下的人,才最痛苦。



“陛下,恳请您恩准臣妇承亡夫遗志,镇守边关,换长子返京。”

文帝听着殿前跪拜之人坚定的话语,再看着她甚是枯瘦的身躯,倒是起了些许恻隐之心,毕竟也是差一点就成为亲家的人,因而语气带着几分疼惜:“程夫人,你可想清楚了,边境苦寒,依你如今之躯,怕是此去,便再难返还了……”

萧元漪对文帝的反应是有些意外的,她听得出他话语中的劝诫与怜惜,但转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得体与恭敬,道出心中反复练习多遍的说辞:“臣妇明白,望陛下慈悲,怜悯臣妇长子常年在外,准臣妇前往。”

文帝犹疑片刻,轻叹了口气,许是年岁长了,心有些软了,缓缓说道:“也罢,你程氏有从龙之功亦多年苦劳,既然程夫人心意已决,那朕也便做个顺水人情,恩准程咏一家返京。”

“叩谢圣上隆恩,臣妇为圣主为家国,定当万死不辞。”萧元漪感激不尽,她赌赢了,赌文帝的悲悯之心,即便其实自己早已做好了被拒绝甚至被斥责被逐出皇宫的准备了。


“陛下...陛下...?”越姮缓缓从殿内屏风后走出来,望见文帝有些许不忍的神色,轻唤了几声。

文帝闻声,恢复了平素的神情,问道:“阿姮,怎么了?”

越姮轻握住眼前人的手,“陛下莫要太过共情伤怀了,这是曲陵侯夫人自己选择的路。不过,人心皆是血肉铸,妾倒是从心底佩服她。都说人生苦短,身如朝露,可她历经这人世悲苦之事,自幼时至今这些年,一个人心里得有多苦啊……”说着,也不禁有些鼻尖酸涩。

“说实话,若是放下这九五至尊之位,以同辈人而言,她萧元漪非寻常之辈,朕亦很钦佩她。”文帝回握住身旁人的手,如是说道。

帝后二人望着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那消瘦不已但如松竹般坚韧的墨绿色身影,感慨颇深。



月余后,曲陵侯府祠堂

“少宫随袁公子等人游学已许久了,今日收到少宫寄回的家信,洋洋洒洒写了不少游学以来的见闻感悟呢,当真是成长了许多。元漪从前时而唠叨少宫不肖你我,偏生酷爱游览山水,后来才迟迟发觉,少宫只不过是甚肖夫君你与我少时之影,他又何尝不是像极了那个渴望恣意潇洒的我呢?”萧元漪半跪在刻着自家夫君名讳的牌位前絮叨着“还有啊,萋萋与颂儿又得一子,这小团子和颂儿小时候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过些日子就满月了”边说边抹泪,“啊对了,差点忘记和夫君你说,咏儿一家昨日已抵京回府了,瞧元漪这记性,当真是老了。算起来,又是许久不见咏儿了。昨日元漪才知咏儿的长女已觅得良缘、纳吉定亲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就连咱们的咏儿竟也生白发了。夫君你说,咱们能不老吗?”萧元漪倒了杯酒,供在堂前,“夫君啊,再过两日,元漪便要离京了,这一次远赴边陲,元漪已决心常居塞外不再返还了。家中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夫君放心。这次,元漪确实自私了一回,夫君你莫要再愧疚、也千万不要难过了,元漪只是想做一次真真正正的萧元漪……元漪相信,夫君你泉下有知,也会为元漪高兴的,是不是……?”萧元漪吸了吸鼻子,为自己斟酒,“这杯清酒,全当元漪辞旧府、别故里了。”语毕,将杯中酒一口闷下。




光阴如梭,又是三载韶华流逝。

不错,萧元漪已告别帝都远赴塞北三年了。

不过,这日朗月之下,她却在霍不疑的军营中。


“我萧元漪素来不愿欠人情,这一次,当真多谢霍将军相助!”萧元漪掀开毛毡帷帘,见霍不疑一身玄甲立于不远处,主动走近,向他相助自己平边匪乱致谢行礼。

霍不疑有些吃惊,连忙扶起行军礼的萧元漪,“您太客气了,护疆守土、平乱保民,也是子晟应尽之责。”

萧元漪听此,笑了笑:“也是,不过霍将军莫要因我年迈便不算了,这人情,还是要还的。”

霍不疑仔细瞧着萧元漪眼中煞是认真且带着几分将帅的霸道,也不禁笑了一下,回应道:“好,那便依您所言。”

月华如练,浮光千里,明明若娟纱素裳般轻柔,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萧元漪这才定睛发现,眼前这赫赫霍将军,依旧带着那早已生锈的少商弦,忽而眼眶湿润了起来,许久,看着眼前人的侧影,缓缓开口说道:“子晟,终是我对不住你,若是那日允你与嫋嫋相见,也许、也许会不同吧……”

“您莫要如此说……”霍不疑听着,也一瞬间红了眼圈,“都是宿命……您说得对,我与少商缘分已尽了……”

萧元漪看着眼前人强忍着哭腔,有些许颤抖的肩背,也心疼了几分,毕竟他也是自家嫋嫋选中的人,只不过有缘无分,故而靠近了半步,劝慰道:“孩子,你受苦了……放下吧,你的路还长……莫要太过囿于过往……”

“多谢您的体谅和宽慰……”霍不疑尊重她也敬佩她,其实可以说是爱屋及乌,在心里自己早已当萧元漪是自己的外姑了,所以今日才会赶去数十里外相助她。

萧元漪又怎会看不懂眼前这孩子的心思,眼眸间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许温柔:“傻孩子,莫要愧疚了,你是你,你不必代嫋嫋敬我、孝我。”也是此时,她看着月色之下眼前人的英姿,又补了一句:“孩子,你很像你父亲,你没有辱没霍氏荣光,你是他们的骄傲,就像我以嫋嫋为傲一样。”

如此画面,叫旁人看了去倒是真觉会得是自家长辈在爱护劝慰小辈呢。

“外姑……”

“诶……”




暮雪纷纷,竹风略显苍劲。

一声亲切的“阿姊”,令萧元漪从悠长沉痛的回忆中走了出来。

青苁按着军中将士的话语,果真在西边竹林一隅看见了那好几载不见的、竹清松瘦的侧影。

萧元漪缓了缓神,起身迎上前几步,“阿青……?你怎么来了?”

“阿姊就是这般照顾自己的?”青苁一把握住萧元漪伸出的双手,看着她紧蹙的眉头,早已霜白的鬓发,颇为心疼地责问道。

“阿青,我没事。”萧元漪难得笑了,转而拍了拍眼前人的手背问道:“阿青怎么样?家中人都好吗?”

“好,都好……”青苁如是回应道,可看着她憔悴不已的面色,颇为心疼。

——阿姊,你哪里就没事了?都清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你现如今的模样比几载前将军离世后你病重时更甚!你总是在劝他人放下,劝他人饶过自己,可你呢?你何尝放下过?你何尝饶过你自己啊!

多年的默契,萧元漪也看出了青苁眸色里的关切与心疼,挑起莞尔一笑,不禁戏言道:“阿青放心,阿姊真的没事。病是病着,但死不了的……”

“阿姊……”青苁眼圈更红了。

“好了好了,莫要一见到我就哭得梨花带雨的,阿姊看着也心疼。”萧元漪为青苁拭泪道,殊不知明明是自己先湿了衣衫呢。


之后青苁伴着萧元漪一边诉家常抒心事,一边向军营行去。

多年姐妹真情,青苁呢,也最是了解萧元漪,自是料到了她的阿姊心中所想所念,便一一为其解答且宽慰。



而后不久,才迎接到方从边关返京、带着萧元漪平安与祝福的口信的青苁的程咏一家却收到了自西北霍不疑处传来的急信。

沾染着斑驳血迹与泪痕的信中只有短短几行:

  令堂抱恙襄助敝军,不幸捐躯赴国难。

  子晟万死亦难辞其咎。

  但尽微薄之力依令堂遗愿,埋骨塞北。

  长眠雪月之下,饱览大漠山河。

  顿首

  冬月二十七雪夜


子晟终是代嫋嫋尽孝了。


不过,如此一来,她萧元漪终于可以解脱了……

正所谓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这又何尝不是她萧将军最好的归宿?



可惜,可叹,可怨,魂梦千百遍,人去终难再见。


“将军,妾没让你失望吧……”


这浮生恰如幽梦之梦,那世事宛然悲风之风。




注:

1.文中“茫茫人间雪白头,黄泉碧落无处见”此句,化用唐·白居易《梦微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以及《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2.文中“世人皆言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引用出自南宋·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3.文中“少者夭殁而长者衰存……寿不可知啊!”这一段化用唐·韩愈《祭十二郎文》语句“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4.文中“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引用出自魏晋·向秀《思旧赋》

5.文中“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引用出自清 · 徐锡麟《出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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